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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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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记者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6-6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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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发表于 2018-2-4 20:54: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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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古道西风 于 2018-2-4 21:04 编辑

                                                                   饥饿老汉
                                                                                        文/杨夙
           老汉莫名其妙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他消失的第六天小儿子找到他时,老汉双目关闭地躺在一口外观丑陋、愚蠢的棺材里。小儿子叫来了三个哥哥,弟兄四个看见爹委屈地躺在棺材里,膝盖还僵硬地拱起,张开的嘴巴里爬满了蠕动的蛆;爹的身体那么小巧、干瘪,他们不明白爹为什么给自己做了口比他身体还小的棺材?他们更不明白爹怎么不跟他们做儿子的打个招呼就躺进了棺材?
           老汉的死亡之谜,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终于本世纪初。尽管那个能揭开老汉的死亡之谜的女人决意要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然而当黄土已经埋到她嘴巴上时,她还是忍不住地曝光了老汉的死亡隐私,那时她成了曾祖母级的人物。这个习惯把快乐给予别人,悲哀留给自己的老汉,跟阎王打了三十年交道后,那些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的老人们谈起他时,不约而同地把她们不尽相同的赞美给了他。我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从她们嘴里得知了老汉晚年过着不怎么光彩的生活。
            老汉有四个儿子,因此他也有四套房子。可是当他的儿子相继成家立业后,他一间厨房大小的房子也没有了。他和老伴只能在阴暗潮湿的牛圈里度过晚年。老伴死后他突然感到荒凉的寂寞,于是每天傍晚,他孤魂野鬼似地游荡在我们村里。他游荡的时候,经常都要张着他那空洞的嘴巴,这样他就能吃到空气里的肉香和汤香,这些来自农家的饭香菜香汤香,似乎融进了晚风,当晚风夹杂着饭菜的香味吹进他的嘴巴时,他的胃也就得到了悲哀的满足。经常有人这样问他们:“你把嘴巴张那么大,是不是想喝西北风?”老汉腼腆地回答他:“风里面有肉的味道,还有米饭的香味。”这时问他的那个人就会意味深长地摇摇脑袋,然后什么也不想说地走去。
            一个夏日的傍晚,也就是老伴去世的一个星期后,老汉从下村游荡到我们上村,经过了那个能揭开他后来死亡之谜的女人的屋前时,突然脚板钉钉似的一动不动,张开的嘴巴和鼻子同时使劲地吸气,仿佛要努力吸进一股诡秘的仙气。
             那个腰系围裙的老女人出来时,老汉仍然保持着神往的姿态,她看了一眼他张开的嘴巴和噏动的鼻子还有脸上差强人意的笑容,然后无可奈何地进了厨房。
             令老汉心醉神迷的味道完全消失后,老汉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他凄凉的小屋。这天晚上老汉一直回味着勾起他食欲的味道,最后他把味道带进了他黄昏的梦乡。在梦里,他吃了一只肥硕的鸡,喝了一锅味道鲜美的汤;鸡和鸡汤的味道,跟去年过年那天他和老伴吃的那只母鸡一样的味道。
             破晓时分,老汉醒了。
             朝阳辉煌,浸染着我们的村庄,日营山被宽阔的光芒覆盖着,恍若穿了一件火红的衣裳。老汉腰部插着一把镰刀,穿过晨雾,去屋前的池塘边,对着水面撒了一泡黄黄的尿。他边撒尿边听公鸡报晓的打鸣,听着听着莫名地笑了一下。
            老汉手握着镰刀把,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身材矮小的他穿一件衣边齐大腿的烟灰色的秋衣,领口和袖口上的几个洞显然是老鼠的杰作,他的裤子没遭到破坏,裤管被他挽了几褶,松垮夸地套在腿上,至于他脚上的那双解放鞋,不知道是哪个伙计丢到他屋前的池塘边的?老汉走过了几户人家,来到他昨天长时间逗留的地方时又停了下来。
               这时主人从茅房里出来,看见站在她屋前的老汉,说:“这么早就上山砍柴?”
               “昨晚上我吃了一只鸡,”老汉得意地说,“是我老伴做的。”
                “你老糊涂了哟!你老伴死都死了!”
               老汉温馨一笑,说:“我晚上要吃一只鸡,这次不吃母鸡了,这次吃公鸡。”
                “你又没喂鸡子,”她怀疑地看着老汉,“哪来的鸡吃?”
                老汉嘿嘿地笑了几声走了。
               这天晚上老汉鸡也没吃到,在山上砍柴时还滑倒了,把脸和胳膊还有腿擦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差点把他滑到阴间去了,砍的一捆柴在山上还没弄回来。
               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老汉跛着个腿来到我们上村,找我奶奶借面条。
                “嫂子,借点面条我,”老汉谦卑地说,“我早上砍柴从山上滚到山脚下,好长的一个跟头,”他把裤子挽起来给她看,“差点把我老命都送了。”
                 奶奶说:“你怎么不到卫生室去看看?”
                “哪用去卫生室?”老汉不屑一顾地说,“我用蚯蚓下点面条一吃就好了!”
                 奶奶用塑料袋子装了一些面条给老汉。老汉走的时候,她说:“这些面条够你吃几顿,你一次多吃点,多下点蚯蚓在面条里。”
                老汉去池塘边借着月光挖了几十条血红的蚯蚓,回到屋里他把蚯蚓的屎尿挤出来后,用清水草草洗了两遍,倒进锅里煮起来,之后把面条放进锅里,用筷子搅了又搅。
                 吃了两天的蚯蚓下面条,老汉走起路来已经不怎么跛了,又过了两天,他把留在山上的一捆柴扛回去了。
                老汉把柴扛回去的第二天早上,我们村的一户人家不见了一只鸡,一只雄姿威武的公鸡,打的鸣空旷而遥远,真是太可惜了,她还没来得及吃它的肉,它就稀里糊涂地不翼而飞了。于是她就坐在自家门槛上哭,浩浩荡荡的哭声,在朝气蓬勃的清晨里此起彼伏,顿时她家就门庭若市了。
               “我的鸡不见了,”她泪流满面地对邻居们说,“我还打算留着它过年吃哩。”
               “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们肯定不得偷你的鸡的。”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一只鸡!”
                 “不见的是公鸡还是母鸡?”
                      “……”
                   她继续哭着,没有理会邻居的关心。邻居们很快都散去了。
                中午老汉正在屋里吃饭,准确地说老汉在吃鸡,他闭着眼睛享受鸡的味道,两个腮帮子被鸡肉塞得鼓起来,额头上的皱纹生动地波动着,嚼着嚼着,突然“砰”的一声,他家的牛圈门开了。
                 一条刺眼的光带直射着老汉的眼睛,他看见了鸡的主人,一副来者不善的姿态。
                女人二话没说,上前打掉老汉端在手中的碗。鸡汤溅了一地,两块鲜嫩的鸡肉掉在潮湿的地上,蚂蚁牵线似地从老汉房间的犄角涌了出来,涌向鸡肉。
                 “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干偷鸡摸狗的事,你不怕传出去别人戳你的脊梁骨!”女人说。她看见老汉怅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他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这件事过去的半个月后,一天中午,女人正坐在道场里吃饭,老汉摇摇晃晃地走到她屋前,一条胳膊上挽着一个圆篓子。
                “王嬷嬷,我给你打了两个菜篓子。”老汉说。
                女人明白老汉的意思,这个活了一个世纪的老祖宗对坐在我家道场上的老人们说:“人活六十,谁不为一口吃食?再说那时他都快七十了,身子骨又不好,年轻 时做的太苦,老了想吃点好的也没得错。他拿两个自己打的篓子给我,算是给我的赔偿,我懂得。篓子打的是差点,松松垮垮的、歪歪扭扭的,但也是他的心意。”老人说完后叹了一声气。我感受到了,她的叹气表达的是温暖的怜悯。
                老汉把篓子放在她厨房门口,准备走的时候,她说:“你吃饭了没?没吃,就在我这里吃点。”
                老汉连连点头说:“吃了,吃了,吃了。”
                王嬷嬷进了厨房,老汉也跟着她进了厨房。王嬷嬷在锅里盛了一碗饭,老汉在厨房里东瞅瞅西瞅瞅,终于瞅到了碗柜上的一瓶臭腐乳。
                “你还有没有臭豆腐,给点我。”老汉把碗柜上的臭豆腐拿在手里说。
                没了,就剩下一瓶前几天吃完了。”王嬷嬷说。“你手里拿的一瓶都快长满了,我准备把它倒了,放在那里忘记了。”
                “倒了多可惜!”老汉激动地说,把瓶子盖揭开,看见爬满蛆的腐豆腐,露出满意的笑容。“你不要倒了,给我吃吧,到时把瓶子还你。”
                自我们村包产到户后,老汉之前种了两亩多田,老伴死后少种了一亩。这是阴历三月的一天,老汉很早爬起来,扛着一根粗长的竹竿,竿子的梢头用铁丝绑着一个铁锹状的篓子。他来到我三爹屋旁的池塘时,王嬷嬷和儿子也在那里,母子二人也在挖泥巴。
                 “你种那么点田,挑土做秧床就行了,哪还用吃冤枉亏挖泥巴?”王嬷嬷对老汉说。
                 老汉笑嘻嘻地说:“泥巴肥些,泥巴里有牛屎,土里没得牛屎。”
                 老汉的工作效率很好,不到晌午就挖了一大堆泥巴。
                   “你是不是吃多了,挖那么多泥巴?你用得着那么多泥巴么?”王嬷嬷看着继续挖泥巴的老汉说。
                  “我的早够了!”老汉气喘吁吁地说,用胳膊揩了揩脸上的汗,继续说,“我现在给我几个儿子挖的。”
                   临近日落西山时分,老汉跑去叫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去挑他们的泥巴。
                    第二天早上老汉起得比往常晚一两个小时,他扛着竹竿在半路上与大儿子大儿媳碰了个正着。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偷人家的鸡把我们的脸都丢了不说,还专门气我!”她气得把抗在肩上的竹竿扔在地上,继续数落着公公,“你给你的几个儿子把泥巴都挖好了,就是不给我们挖是不是!”
                  这时我们村的几个端着碗吃饭的女人听见老汉的大儿媳的怒不可遏的声音时,都涌了过去,她们看见老汉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谦卑地站在那里。
                   还是王嬷嬷替老汉打的圆场,尽管老汉偷过她家的鸡。
                  “你的老爸爸现在不就是去给你挖泥巴么?”她对老汉的儿子说,“他的泥巴早就挖好了,昨天晚上他回来时,天都快黑严了。”
                  老汉的大儿媳气纠纠地走了,她走了没多远,回头对丈夫吼道:“你还跟个‘洋熊’样站在那里不走!”
                  老汉不听劝,执意要去帮他们挖泥巴,他给出的理由是:他们种的田太多了。
                  当我们村的人秧床都弄好后,太阳已经把老汉屋前的一堆泥巴变成了干土,凝固的泥巴像一个小坟似的耸在老汉屋前。村里人这样对老汉说:
                   “你的泥巴白挖了,开始倒不如就用土做秧床……”
                 “你还不慌,人家秧床都弄好了。”
                   “你的谷种买回来了没,怎么还不种?”
                      “……”
                   老汉回答他们的疑问时,只是不慌不忙地摇摇他那瘦小的脑袋,软绵绵地说:“不急,不急。”
                   我们村早起的董奶奶一连几天早晨看见老汉拖着一根竹子从她屋前经过,开始她以为老汉砍竹子为了做秧床的支架,又过了三个早晨,她看见老汉还在砍竹子,就觉得很奇怪,心想一根竹子就够做支架了,还要偷偷摸摸地砍那么多竹子做甚?
                   为了解开迷惑,董奶奶没看见老汉拖着竹子从她屋前经过时,就想着去看看他砍竹子做什么。这天中午她吃过饭后,转到老汉的屋里去,看见老汉正在吃饭。
                 老汉住的屋,虽是以前他用来关牛的,但房间里收拾得很利索,厨房和他睡觉的房间用一块油布隔断,留了一个房门大小的空间,厨房里有两把椅子,碗柜靠墙摆在灶的右面,八仙桌放在油布和土墙组成的犄角处。
               董奶奶进去的时候,看见门旯旮竖着几根锯得很整齐的竹子,长度和门短一两寸。
                “你吃饭了?”老汉问董奶奶。
                “吃了。”董奶奶看着老汉碗里的莴笋叶子说。
                老汉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你砍那么多竹子,”董奶奶继续说,“怎么还不弄秧床?”
                 “过几天就弄的。”
                  “你砍的不是自己的竹子,小心别人找到你了,要你赔钱!”董奶奶煞有介事地说。
               第二天下午,董奶奶的孙子放学回家,小家伙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像扔累赘似的扔到堂屋的地上,然后像兔子似的跑出来,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给我砍根棍子!”
               “你要棍子做什么用?”爷爷问。
                孙子很不耐烦,没有理睬爷爷,跑到屋后面去,过了一会儿就拿了一根干巴巴的短竹竿出来。他扛着竹竿,像是抗着关羽的“冷艳锯”似的,威风凛凛地跑了。
                 “杨欣在家里不!”他跑到我大哥的屋里时气喘吁吁,可他问我奶奶时非常兴奋。
                  我奶奶喊了我大哥一声,于是我大哥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走!把你的剑带上,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他激动地对我大哥说。
                   我的大哥进去才喘一口气的功夫就拿了一把竹子做的剑出来。这把剑做的有模有样,双刃看上去也颇有杀伤力,剑尖要是刺到谁的身上,也够他吃一壶的。
                 我大哥那时要是看过《笑傲江湖》,他很有可能把自己想象成剑客令狐冲,他带着伙伴在田埂上开始了激烈的恶战,两个人“哼哼哈哈”的声音在黄昏的田野上飘荡。几个回合下来,我奶奶喊大哥吃饭了,我大哥犹未尽地挥舞了几剑后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董奶奶的孙子临走前,当着我奶奶面向我大哥下战书,他一脸不服地说,“明天放学了我也去找他弄把剑,还是在田埂上,我们俩再搞一次,看谁厉害!”
                 第二天早上董奶奶的孙子找妈要钱说要买作业本,他的妈不肯给他买作业本的钱,他就哭着鼻子找爸爸要,爸爸同样说没钱,他就找奶奶要,奶奶有钱,给了他五角钱,他嫌少了,又找爷爷要,爷爷又给了他五角钱。
                  晚上放学回家时,他也拥有了一把竹剑,他卸下书包,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出现在我大哥面前时,他的心情很容易理解,毫无疑问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二人的战场还是昨天的田埂,他们相互连个“请”字都没说,就大战起来。
                   第一个回合下来,二人打了个平手,我大哥说休息会再接着打,于是他们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大哥小小年纪就是个享乐主义者,他坐在田埂上朝我奶奶大声喊道:“奶奶,奶奶,倒杯水我喝,奶奶,倒杯水我喝!”
                  这时我二哥正好跑到我大哥家里去找他哥哥玩,我奶奶就要他把水端去孝敬他哥哥。
                  我喝过水后的大哥用衣袖把嘴一抹,拿着剑就干起来……
                  我二哥显然比正在激战的他们更激动,他在旁边观战观得热血沸腾,兴奋得哇哇乱叫……
                 他的叫声、我大哥和董奶奶孙子的叫声立即招来了我们村里的般般倒。于是田埂就成了他们的天下。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我们村的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的妇女都会生儿子,好像他们不会生姑娘似的,那个时候我们村只有两户人家养的有姑娘,就这么两个宝贝姑娘童年时就被苍天夺了性命,一个玩水时淹死了,另外一个一次高烧中烧坏了脑壳,被他的爸妈丢到山上去了,让她自生自灭。我们村的每家都在想姑娘,于是他们每家都有了两个儿子,我们村子不是很大,但算起来有他妈的二十多个带把的。
               那天傍晚去观战的都是七零后,我大哥手握宝剑的雄姿,激起了他们当侠客的欲望。于是才过了几天,他们个个也像我大哥那样挥舞着竹剑。然后,每天傍晚,我们村子开始鸡犬不宁了,他们制造刀光剑影的场面不说,还要学人家拉帮结派,带着拖着鼻涕的八零后,从上村跑到下村,再从下村跑到上村,搞得我们村子尘土飞扬,偶尔他们还要召开一次武林大会,我的大哥凭着年龄的优势,在第一次武林大会上就心安理得地坐上了盟主的宝座。
               这时老汉的秧床已经弄好了,于是他又开始转悠,他转悠时像老板视察工地似的嘴里叼着香烟,两手背在身后。他每经过一家几乎都要问他们:“你的孙子去哪了?”或者问他们的爸妈:“你儿子去哪儿了?”他们的回答都相同,他们气愤又无可奈何地回答老汉:“能去哪儿?天天在一起‘哼哼哈哈’地打打杀杀!”这时老汉就会露出无比自豪的笑容。
              老汉嘴里叼着烟游荡了几晚上后,人们开始好奇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这样问老汉:
              “你不是戒烟了么,怎么又抽起来了?”
               “你抽的是什么牌的烟?”
                有几个人这样问他:“你哪来的钱买烟?你儿子怎么舍得给钱你买烟抽?”只要他们这样消遣老汉,老汉就认真地说:“不是我儿子舍不得给我钱,是他们有心无力,他们自己都没得钱;就是他们给钱我,我也不会要。”
                我们村的武林盟主挂彩了,在一次决战巅峰时。那天下午我大哥和刘奶奶的孙子干起来了,刘奶奶的孙子用剑尖在我大哥腿上留下了一生都褪不掉的印记。晚上我大妈和刘奶奶吵起来了,我大妈吵得口干舌燥时,突然对竹剑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问儿子剑从哪弄来的?刘奶奶的孙子抢着回答,说是从老汉那买来的。大妈问多少钱买的?他说一块钱买的。他还说他们的剑都是从老汉那买的,都是一块钱买的。
               我怒不可遏的大妈找到老汉,劈头盖脸地把老头子搞了一顿……老汉也没不好意思,他对围观的王嬷嬷、董奶奶和刘奶奶她们说:“反正我的谷种买回来了;烟我也抽了。”董奶奶这时才恍然大悟,晓得老汉为什么砍那么多竹子了。
               我们村的人都开始插秧了,老汉的秧床还没拆。一连几天老汉在田里忙乎,轮流着帮四个儿子插秧,中午回屋里吃过午饭后他去田里插秧时,他的儿子、媳妇还没出门,他们来到田里时,老汉已经插了一两个小时了。
               老汉给自己插秧时,人们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发现老汉插秧的速度比起跟儿子插秧的速度要慢很多,下午他们都干了好长时间活了,老汉才出门。于是人们又发表他们的说法了:
               “你一亩田早点栽好早点了事,还慢吞吞的。”
               “你跟你几个儿子插秧的劲头去哪了?怎么给自己干活时就要死不活的?”
                 “……”
                 老汉在村里最后一次蹓跶是在一个晚霞绯红的傍晚。这天晚上老汉蹓跶到王嬷嬷屋前时,看见她坐在屋门口照看鸡吃食,王嬷嬷对他说了句什么,老汉就去厨房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王嬷嬷看见老汉出神地看着我们上村的四所房子(那是他四个儿子的房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天空渐渐暗下来,西边残留的晚霞,映照着满是绿色的山尖,若有若无的霞光笼罩着疲惫的村庄。田沟里的牛蛙呱呱地叫着,从包围着村子的山里传出各样的叫声,齐鸣的聒噪,像一段悠长、沉重的旋律,压迫着寂静的大地,在其空旷的上方恣意流淌……
              “我老伴托梦给我,”老汉突然说道,收回了他眺望的目光,“说我过的不好就下去跟她做伴。”
              王嬷嬷睁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老汉,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面前这个面容凄凉的老人。
              “我老伴性子刚烈,不像我有什么放在心里。”他继续说,眼眶依稀充盈着泪。“我们搬到下面住的那天晚上,她哭了一个晚上。我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就劝她说:‘不怪他们,怪我们自己,谁叫我没本事呢?’老伴哭着跟我说:‘他们一个人让半间屋出来,我俩就不会住牛圈。我们老的住牛圈,他们当儿子的脸上也没光,我都替他们羞。’”
               “哎!”王麽麽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老的也要晓得小的苦,小的对我们老的冷些,还不是没有办法?天下父母都一样:对娃子比对自己爹妈好多了。”
               老汉像是没听进她的话似的,继续温文尔雅地说:“我们搬下来住了不到两年,老伴走了。老伴的身体比我的身体结实,她先走了,我晓得是她怄气,伤了身子。”他的声音开始嘶哑起来,近乎于泪音。“这几天她都托梦给我,她晓得我过的苦,就跟我说:‘下来之前,要吃顿好的。’我一听到她说这话,就醒了,发觉我的眼泪顺着我的脸流到枕头上面……”
               老汉深深地埋下了苍老的头,双手捂住脸面,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急速的喘息……
                过了一会,老汉抬起头,看着王嬷嬷。王嬷嬷看见他眼眶里旋转着的浑浊的泪水,迟迟不肯流出眼眶。
                 “你都不晓得,我老伴的棺材就是我做的。我们搬下来住了半年,一天晚上老伴跟我说要我把他俩的棺材准备好。后来我看到棺材很合老伴的身,心里暖滋滋的,唯一不称心的就是棺材做的太不好看,可我没学过木匠啊-我只能做成那样。”
                 三天后的一个多雾的早上,王嬷嬷看见老汉拉着一板车木材,经过她屋前时,老汉给了王嬷嬷一个安然的笑容。这个笑容,让王嬷嬷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忍不住地想起。
               傍晚,我们村的人们再也没看到老汉蹓跶了。老汉白天总是拿着个斧头砍木材,或是用锯子锯木材,晚上天刚黑严,他就睡了。大约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老汉的棺材做好了。
                我们村的人都知道老汉正在给自己做棺材,于是他们毫无必要地把这事说给老汉的儿子和儿媳们听。老汉的四个儿子持有在外人看来好像是相同的看法,因为他们都缄默不语。四个儿媳不一样,四个儿媳都是中国好媳妇的典型,她们可以为自己的孩子牛马般地付出,可对待自己的公公婆婆,就像她们的孩子几十年后对待她们一样,她们虽然不至于像公公婆婆那样住牛圈,可她们心里堆积的仇恨和公公婆婆的一样多。我看到她们为了能安度晚年,从不出远门的她们,在当上祖母后背井离乡。我看到她们受到儿子太多的冷落后,和别人倾诉苦水时的心酸模样。我还看到她们和别人聊起电视剧里和她们同龄的母亲时,那些以合家欢乐剧终的家庭生活剧,使她们在交流看法时恨不得掬几把感动之泪,作为母亲的她们显然被电视剧里的儿子的孝心感动了。
               老汉的儿媳们听到别人说公公正在做棺材时,她们就像商量过一样,说的话表露着她们心里一致的想法。算他有自知之明。大媳妇说。二媳妇说,他不做,还指望我们给他做?三媳妇这样说,他要是不做,叫他几个儿子直接把他埋到土里去算了。小媳妇说,你们看到的,他跟我们留了什么?就是四间要倒的土墙屋。他不指望我们给他弄棺材,算他还有点良心。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老汉的耳朵去了,老汉可能被气住了,把手头的活搁了一个星期。
                老汉做好棺材的第三天晚上,悄无声息地去他四个儿子的屋道场转了几圈后,就回去了。深夜他端着一大碗鸡肉去敲王嬷嬷的家门。王嬷嬷正加班给儿子、孙子缝衣服。
                “这碗鸡肉给你吃。”老汉说。
                 王嬷嬷慌忙地问:“你在哪里弄的鸡?”
                 “你放心吃吧,不是偷的。”老汉继续说,“你屋里有酒没?给我倒一点。”
                 “你到底从哪弄的鸡?”
                 “不是偷的,你放心吃吧。”老汉推了一把王嬷嬷,说,“快去倒点酒给我。”
                王嬷嬷倒了半瓷杯烧酒给老汉,老汉走后心神不宁的她放下手里的活,躺在床上好长时间不能入睡。王嬷嬷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床上不断警告自己不要管老汉的事,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地要去看看究竟。
                老汉的屋门半掩着,屋里微弱的、暗黄的烛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照亮了门前漆黑的地面,王嬷嬷突然听见悲凄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刚开始声音断断续续,让她觉得若有若无,过了一会哭声越来越真切,哭声有着婴儿般的稚嫩。她留心听了一会,但仍然分不清是男婴还是女婴在哭泣。就在她努力想分辨声音的时候,那个不男不女的哭声,突然嘎然而止,接踵又响起嘶哑得令人压抑的声音,像是一个老人撒手人世前发出的轻松的叹息,随后声音消失在一片辽阔的虚无里。
              王嬷嬷想起一段久远的记忆,十几年前她小叔子死的前几天晚上,她听过这种哭声。于是她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惊慌地走开了。但在同一时刻,屋里面发出的声音,使她的身体猝然一抖,声音好像是一个哑巴说话的声音。
              王嬷嬷鼓起勇气推开门,看见老汉坐在棺材里,头靠在棺材口上,嘴巴张得很开,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什么,八仙桌上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光影,烛火在他脸上跳动。
              老汉是吃鸡肉撑死的,王嬷嬷发现老汉的嘴巴深处还有一块黄黄的鸡肉。她双手抓住老汉的脚跟,用力一拉,老汉的上半身就躺进了棺材,可是老汉的腿蜷了起来,棺材不够长,装不下他的小身板,只能让老汉的膝盖拱起来。王嬷嬷替老汉盖上棺材盖之前,用手关闭了老汉的眼睛,老汉就瞑目了。
              老汉的四个媳妇早上喂鸡的时候,发现鸡不见了。于是四个妯娌像四个侦探似的开始推理,没有花费过多的时间推理就得到了答案:她们一致认为这位偷鸡的人就是去年偷过王嬷嬷鸡的人,她们那老不死的公公。
             她们四个下去找公公算账时,连公公的影子都没看到,她们除了没揭开棺材盖,把房间都找遍了。于是她们又开始猜测了,她们说老头子肯定晓得她们要找他算账,就跑出去躲起来了。
               她们连续找了五天,也没找到老汉。我们村的人除了王嬷嬷,谁都不知道老汉去哪了?可是王嬷嬷不想告诉老汉的儿媳,当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她对自己说,把看到的永远埋在心里。但是,二十年后老汉的大儿子患病瘫在床上时,好心的王嬷嬷生怕他的大儿子死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尽管他不一定对爹是怎么死的一事感兴趣),就把二十年前她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第六天上午老汉的小儿子干活回家经过爹的屋时,进去看了看。小儿子的鼻子比他的哥哥嫂子们要灵一些,他一进去就闻到了尸臭味,于是他搬开了棺材盖。
             那天下午,坐在我家晒场上的都是一些经历过风雨的老人,王嬷嬷的年纪最大,她讲完往事后,拄着她的细木拐棍走了,迈着艰难而沉重的步子。我看见她走到我们池塘的拐角处时,停了下来。她身边的池塘,被夕阳染成了一片赤红,她身后是一排翠绿的白杨,落日前的余晖洒在树叶上,使叶子黯然失态。突然间,我仿佛在她站立的地上看到了老汉的影子,茕茕孑立的影子。于是,我想起了奶奶对我说过,这个一百岁的老人的三个姑娘给她做八十大寿的那天晚上,他唯一的儿子用阴险的祝福,表达了他对母亲长寿的不满,他苦笑着祝福母亲,他说:“我祝你活万万岁!”

    楼主

    特约记者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6-6 08:29
  • 签到天数: 7 天

    [LV.3]偶尔看看II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21:06: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代发杨夙小说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8-2-4 22: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怜 可叹 可恨 可恶  反映了一个社会现实  具有深远意义 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人类的倒退?  一个人的受教育程度能否改观吗? 还是人类的本性是贪婪与自私?脱离了利益驱使 还剩下什么? 善心 孝心  同情心又在哪里? 这种现象真的能到无能为力吗?还是只是借口!如何赡养? 如何具有赡养的资本也是一个深刻的话题最基本的 以我心换他心  将心比心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8-2-4 22: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后这样的长篇小说建议分段 分楼层发  这么好的小说描写细致 如果因为太长 观众没耐心看 就可惜了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6-5-4 14:42
  • 签到天数: 271 天

    [LV.8]以坛为家I

    发表于 2018-2-6 11:31:3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村老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千万感慨,一声叹息!
    来自: Android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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