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误会!
我说的这个窑姐儿,不是什么秦淮湖、醉香楼,或者怡红院那些个风月场所的可人儿,更不是八大胡同中的暗门子。
我说的这个窑姐儿,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他的身高有一米八几,长的是腰圆膀粗、膘肥肉满,说话声如洪钟,行走健步如飞。宽阔的肩膀上悬着一颗偌大的头颅,也许出于习惯,他说话时总是摇晃着这颗大脑袋,使得他的面部肌肉跟着摇晃的程度而产生轻微的抽搐。也许是他左脸上长着一颗指头大的痦子,呈黑褐色,上面还长着一撮微微卷曲的毛,很直接地展示出他独有的面部特征。
窑姐儿姓范,原是陕西安康人,三年困难时期,他是随家人要饭到我们这儿来的。据说,当年他的父亲用一担箩筐一头挑着做窑活的家伙什儿,一头挑着他一路乞讨到我们塆子来的。
我们那塆子叫黄土岗,名副其实。除了四周堆集如山的黄土,黄土上长满着密集地,叫不出什么名字的柴火。山不山、畈不畈的。标准的穷乡僻壤。
但是老范头儿走进了穷乡僻壤,就没打算再往下走了,一来他箩筐里的小范儿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他得在塆里讨杯米汤救个急。二来他看中了我们这个黄土岗,有他用武的地方。因为他是个窑匠,他想在这里住下来,靠自己的手艺活儿能混碗饭吃。
我们那地方穷是穷,人心却是极善良,很简单地让范窑匠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塆里人都习惯称他们叫老范和小范儿。
于是长大后小范儿更是简单地继承了老范的衣钵,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窑匠。
外乡人在我们塆里居住,多多少少还是存有寄人篱下的卑微,老范家深谙此道,因此说话、做事总是一团和气,塆里老老少少他们都搁得来,从不发恼,而从不发恼的人总是那么招人逗乐。因此,待小范长大成人,当了窑匠后,塆里小媳妇、大小伙就故意把窑匠的“窑”字咬轻了叫,因此,他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窑姐儿。
我认识窑姐儿的时候,大约是十一、二岁的光景,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老得做不动窑活了,窑场里多是他一个人打理,除非在出窑或抢火的时候,老范头儿才来帮一把。
那时我正在读小学,因为只上半天学,另外半天就得帮家里放牛,而我放牛的最佳场所,就是在窑凹里,也就是窑匠在这里做窑活的地方,因为有了窑场,烧窑离不开水和柴火,所以这地方的水草便很丰润,而且,窑场有窑匠劳作的窑棚,那是我们躲懒、躲晒极好的地方。
在窑凹里放牛最惬意的就是,把牛往山上一放,就在窑棚子里盘泥巴,学着窑姐的样儿做瓦坯、砖坯,做坏了也不打紧,捏了重来,窑姐儿脾气好,他总是满脸带笑,不厌其烦地给我们作示范,直到满意为止,那会儿他也就很满足地坐在晒干了的砖坯上,掏出他的喇叭筒很悠然地抽着,左脸痦子上那卷毛便随着他的呼吸变得抖抖索索,像极了柴稞子上的毛虫在蠕动。
夏天的窑姐儿总是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件灰不溜秋大裤衩子,挎在肚脐眼以下,下摆长及膝盖。裤裆在两腿之间自由旋转,这样他做活就比较麻利,也不用经常洗衣服,每天干完活,就脱光了身子在窑凹堰里泡个澡,顺便也把那个大裤衩子搓一把,再换上另一条一模一样的大裤衩子。
因为他是喜洒人,我们几个顽皮的小伙伴也经常拿他逗乐子,瞅着他下了堰塘就偷偷拿了岸边他备换的大裤衩子,起哄。他也不恼,也不顾及什么,赤身裸体上来追撵我们,一边撵一边喊:“快拿来,小瓜娃子,咋恁坏……”
窑姐儿不穿衣裳的时候,那就是活生生一堆肉,只不过颜色不同,两头黑,中间白,白的那地正是大裤衩子遮盖的。好在窑凹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窑姐儿,平时也就是我们几个放牛娃子在这里,自然也就无伤风化,打闹一阵,天色渐晚,我们赶牛回栏,窑姐儿也开始埋锅造饭了。
窑姐儿的饭量特别大,他一顿能吃上几海碗,菜倒不是很讲究,多是他父亲给他腌制的酸白菜,酱萝卜、干鱼虾,偶尔也吃点腊肉和在窑凹附近山上逮的刺猬、野兔什么的。因为窑场离不开人,窑姐儿的吃喝拉撒睡基本上都是在这里,老范头偶尔来,带些个下饭菜,大帮小助地干些活儿,但总是被窑姐儿催促他早点回去,说这里有他一个人就行。
天刚露出鱼肚白,窑姐儿就起床了,开始一天的劳作,先是备土,窑凹里的黄土取之不尽,只需在挖掘过程中摘去土里树根、草皮、石子,再用铲锹把土切细,润上几遍水,然后闷上几钟头,下午开始用牛踏泥。
这多半是我和窑姐儿约定好了的,因为上午我要上学,只要下午才能把牛赶过来,于是瞅着中午这空档,窑姐儿便备上一大捆青草,这是奖励给牛的。
待下午我们去的时候,那滩黄泥正在火候上,只等我那水牛牯子踏将进去,一步一个泥坑,周而复始地旋转,直到泥巴和熟为止。
和泥又叫“蹬大泥”。
尤其是旋瓦,需要比较黏的混合土。先用水淹一夜,第二天翻,翻几遍,摔几遍,再用铁棍(也有用泥铲的)翻几遍,最后用脚蹬几遍,一直和得黏如胶,硬如铁,如同擀面条的面块。
因为有牛的介入,上面那些繁琐的劳作便简单多了,窑姐儿也节省不少力气,下面的活他只需把泥垛成一团团,搂进窑棚子里,码成人把高的豆腐块。
搂泥巴那可算是个吃亏的活,一团泥巴少说也有百把斤,那么大一摊泥,窑姐儿一般到黑才能完工。不过,这个我已经帮不上了,我这会儿只能洗干净牛身上的泥,伺候它吃完窑姐儿中午割来的草,晚上也对家里有个交代。
再次去的时候,窑姐儿已把搬进窑棚子的泥弄成一米来高的泥垛。然后用细铁丝做成的滤子一下刮出薄厚均匀的泥片儿,围到轮子上开始制作瓦片土坯了。
所谓轮子,是用质地坚硬的木头旋成的轴,上细下粗,外边套以瓦筒状的活口木套,叫“闸子”“闸子”可张可卷。外边另罩以布套,束得较紧,泥片围上去,用两个木拍把,蘸水拍几下,转几圈儿,使泥片成为筒状,而且接口不离。旋转中,再用钉子将头刮齐。一个瓦筒就算告成。
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到场上晾晒,窑姐儿管这个叫“提闸子的”。只见他轻轻地卷起闸子取出。布套仍然留在上边,送下一个筒时,再揭下这一个。这样几个布套轮换用。一天可做大几百个瓦筒。
活往往干到这份儿的时候,对于窑姐来说,就已经是非常顺手,非常轻松的事儿了,这会儿他就情不自禁地哼唱几句从老范那儿学来的几句秦腔,有一个《别窑》的唱段,我至今还记得几句:
窑门外拴战马把心疼乱(白)哎呀,我的贤妻呀!
叮嘱的话我一定牢记心间
你自幼生长在深闺大院
随我薛平贵多受磨难
只因为曲江池烈马出现
苦害的众百姓不得安然
朝廷里他出下榜文一面
招选那降马的英雄少年
为夫我放下一身虎胆
才降了红烈马来把民安……
这会儿,泥瓦坯已经晒到一定程度,窑姐儿用一个瓦罐坐在瓦简口上,用木板拍拍使其圆正。瓦闸子上有四条凸起,待泥筒晒到九成干,沾轮的用拳或小砖头轻轻击打,正好四个瓦坯分离,顺手摞在一起。然后一垛垛地先垒起来,待烧。
这是瓦坯,如果是砖坯用泥,就很讲究了,要求黏而硬。摔坯子的工具(模)子”。一般的斗头是一连二,个别也有一连三的。摔砖坯时将斗子枕着一块砖,放在面前,右侧是泥,抓把细沙土,在均匀洒,浸湿的斗子里也要有一层。双手指尖相对,挖下一块泥,往滚动一周成团儿。再双手捧起,翻手猛摔入斗内。拿起棍子擀两下,待成型后再去晒干。
装窑、烧窑、消窑是三大关键技术,窑匠装窑拦火头,所谓“拦火”,就是火炉门附近的坯子,装成后,炉口上边有一个像坛子一样的空间。就是与坯之间要有一扇一指宽的缝隙,烧的时间一般是六天,前两天小火排潮气,中间两天中火,注意火路情况,防止火走得不匀,后两天掌握生熟。熟透的标志可以从两个方面判断。
干这活儿,就需要老窑匠亲自出马了。
看火,闭窑是窑匠们的看家本领。
看火,可观察对着窑门那个烟囱口里的“老君砖”,如果老君砖上有火了,即红了,说明可以了。如果老君砖看不见火,说明不行。二是;上下一致,呈杏黄亮,这也是窑熟的标志,三品;烟囱口出蓝火头征兆。如果窑匠有经验,可以综合分析与观察,至于高深的技巧,亦非一朝一夕所能掌握。这些难不到老窑匠,据说他世代都是烧窑的出身。
闭窑,烧成后把窑门(即火口)用坯和泥封起来,留有一指的缝。窑顶上有一个大水圈,装好窑时,拦火碰头,即挤严了。上边封有五大寸厚的土。所谓唇品,就是往窑顶上烧水。好几个人不停地往上担水,这活儿不一鼓作气,烧出瓦的成色就不是鸽子灰,要么是黑色,要么是土红色,用老窑匠的话说,就是一个废窑货了。
老窑匠亲自出马,不单是对窑姐儿不放心,最关键的是,闭窑时确实需要多人协助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不然前期的所有付出都白瞎了,还浪费多少柴秫和人工。
我离开窑姐儿那一年,他娶了我们塆东头的寡妇,我们叫她玉兰嫂子,玉兰嫂子屁股大,除她带去一个丫头外,她一口气为窑姐生了三个崽娃子,长得跟泡桐树样。窑姐儿有奔头了,他也一口气为那三个崽娃子,做了三座三间大瓦房。这一大家子,混得风生水起、其乐融融。
这些都是后来,我听人家讲的,可惜的是,窑姐儿的窑活手艺随着瓦的消亡,没能传承下来……
我时常为此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