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三 爷
张三爷走了,享年九十有九。
他走的那天正好是重阳节,也算是九九归一。
他的孙子旺茬儿在电话里和我说这事时,竟然没有一丝悲哀,倒像是如释重负。
旺茬儿是我的发小,他的大名叫张家旺,但我总是习惯叫他的小名,他自个儿也乐意我这样叫他,有时在公开场合,喊他的小名觉得不礼貌。我叫他家旺,他似乎很不自在,红着脸说,你还是叫我旺茬儿吧,这样听着还受用些。
旺茬儿的爷爷,也就是张三爷,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两家的房屋公山墙。那会儿我们都还小,在我的记忆深处,张三爷蓄着一绺山羊胡子,穿着一件大襟的粗布袍子,走路时,他就把袍子的下摆撩起来,掖在腰带上,走路如风般地早出晚归。
张三爷是个老木匠,专为别个打棺材的,那时候在农村,没有火葬这一说,十乡八里老(死)了人,就请张三爷做赶活儿,所谓“赶活儿”就是家里老人要咽气或已经咽气了的,着急入棺,用张三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亡人为大”,你就是再忙,也不好推托。
那会儿没有电话,人家给张三爷行了礼、叩了头。他就得吆喝他的几个徒弟娃子跟着他走,在大集体时代,做一副棺材叫做“大活”,得八个大工,一个大工二块钱,拿回来队上记满工分,如果做“赶活”,需要加班加点,队上还很人性化地多加半分。
别看张三爷一把年纪,但是靠着他的手艺活儿,年年都能拿满分。那年头好多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不能拿到张三爷的工分值。
因此,附近一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都托着关系找张三爷从师学艺,而张三爷收徒却有讲究,他说手艺人第一要吃得一把子苦、下得一把子力,第二手脚还要干净。他说的这个“不是干净利落”,而是要洁身自好,不能眼皮子浅,占人家的小便宜。
张三爷按照手艺人的规矩带了几个徒弟娃子,刚好够上他做“赶活”需要,便不再收了。因为他说带多了,活又不多,叫哪一个不叫哪一个倒得罪人。
当然,也并不是都做“赶活儿”的,那时在农村,也有一些老门老户的人家,提前备了木料的,多半在春、夏两季就请了张三爷把寿器(棺材)做好,张三爷说这是家庭宽裕点的人家,会精打细算,因为夏天天气长,做得来活!
所以我们见到张三爷最多的时候是在春夏季节,他依旧穿着长衫,不过不着棉袍子,换成了单衫,腰间也换成一根细软的,用布条搓成的腰带,依旧把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里,用一把长柄斧子穿在一架木铸上,木铸上再挂满诸如墨斗盒、刨子、圆凿、方凿、三角尺之类的物件,往身上一背赶工去了,回来时基本上天上夜眼了。
我和旺茬儿那时还小,又只上半天学,所以有时候,旺茬儿家里有什么急事,比如旺茬爸妈钥匙锁在家里了,或者有人来请张三爷做赶活的,就让旺茬儿跑腿,旺茬儿这会儿总会拉上我一起去找张三爷。因此我经常会见到张三爷做活的场面。
张三爷做活儿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张其鼓,他嘴里总叨着一根纸烟,并不吸,那时候的纸烟没有过滤嘴,他把它衔在嘴上,一边干活、一边和东家咵家常,因为不住的讲话,口水往往把烟头浸湿半头,他也不吐,偶尔他会用腰间的长袱子擦一把汗,把自个儿弄成一个大花脸,山羊胡子便沾上那些细微的木屑,这才发现那根烟早已经废了,于是“呸”了出来,隔一会儿,东家再发一支烟,他照例叨在嘴上,照例日白聊天,如此周而复始。
我见过张三爷抽烟时,多半是一个铜制的水烟袋,多半是在伏天的晚上,天热,张三爷难得有空闲,那个时候物资金贵,别说空调、风扇,一般的人家连一顶蚊帐都置办不起,于是家家户户,到了天黑就搬平床,没有平床的,带床草席,在塆前的堰堤上度夏,张三爷也不例外,一到晚上他就让旺茬儿拿床草席,带上水烟袋,那会儿,我们都齐刷刷地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古。
张三爷走南闯北,做了一辈子的手艺活,可谓见多识广,他讲的那些个故事,不光我们喜欢听,塆里的成年人也爱听,于是,那幅经常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场景就出现了:
夏天的夜晚,塆里的老老少少,自觉分成两拨人,一群是男人,他们打着赤膊,吸着水烟袋,水烟袋做着火引子的麻杆火,与夏夜的荧火虫一样若明若暗、隐隐约约,而从水烟袋里传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伴着张三爷的讲述,便成了夏天的夜晚一道独特的风景。
塆里的成年女性和女孩子们则是占住堰堤的另一头,她们不参与我们的活动,多半拿把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家长里短,一来是夏天的夜晚男人们穿戴都不怎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二来,张三爷多半讲的鬼故事,她们胆小,听了会睡不着。
记得张三爷讲得最多的是“张三捉鬼”、“胡三麻子”,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克玛(青蛙)无胫、小娃子无腰”。
说的是胡三麻子小时候家里穷,给财主放牛,白天放牛,晚上还要给牛备夜草,在山上割草背回牛棚,天天这样做,胡三麻子累的腰酸腿软的,财主还嫌他割的草太少,不够牛晚上吃,硬是不让他歇一下。
胡三麻子觉得长此下去,自个的身体非累坏不可。
这天,胡三麻子对财主说:“东家,这几天我的腰疼的不得了,想在屋里睡半天,调养调养”。
财主一听,打了几个哈哈说:“老话说,克玛(青蛙)无胫、小娃子无腰,你一个小娃子个哪来的腰?还说腰疼,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赶紧去干活吧,干完了才有饭吃,不干完,没得夜饭点”。
胡三麻子忍气吞声地问:“那我什么时候才有腰呢”?
财主说:“我什么时候说你有腰,就叫你好好地玩上几天,工钱照给”。
胡三麻子追问着:东家你说话当真?
男子汉说话一言九鼎,跟你个娃子说么假话?财主没好气地回答。
第二天,胡三麻子腰里扎了一根绳子,把镰刀往腰里一别,收好篮子,就装模作样地到处找镰刀,他故意找到财主的面前问:“东家,你看到我的镰刀没?”
财主说:“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镰刀不在你腰上别着嘛?”
胡三麻子一听,大喜,高兴地说:“东家你昨天说话要算数的,一口唾沫一颗钉,你自己说的哈,你看我有腰了吧!”
财主这才发觉上了当,但是自己有言在先,也不好说什么,自个吃了个闷亏。只得答应胡三麻子歇了三天。
从此以后,这个财主再也不敢胡乱剥削胡三麻子了。
也许,张三爷看到我们都是些小娃子吧,所以他多半就讲这些小娃子爱听的故事,比如他讲周朗九岁带兵、甘罗十二岁就当了宰相等等。至于他讲的鬼故事,张三捉鬼,因为有恐怖的内容在里面,家里大人们都不主张我们听,我的记忆里倒不是很清楚,后来我们在连环画里看到过“钟馗捉鬼”的故事,总感觉张三爷讲的鬼故事不是很真实,所以渐渐忘记了。
不过,张三爷讲这些个鬼故事的时候,末了总是要总结性地说一句: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都是自己骇自己,接着他就现身说法,说他一个师兄就是自己骇自己骇死了的。他讲的这个,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只是年代和姓名都已经很模糊了。
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冬天,他师兄也是给人家做赶活,在东家吃了夜饭,一个人慢慢往家走,走着走着,就听到身后有一种哗啦哗啦的声音,总伴着他的步伐忽紧忽慢,因为做的棺材活,老是跟死人或要死的人打交道,他师兄难免会觉得“瞅影”,于是加快了步子,谁知他愈走的快,后面的也就跟的快,心想,这回是真遇上鬼了,撒腿就跑,一直摸黑跑到家门口,早已是精疲力尽,大冬天的,一身棉衣都湿得能挤出水来。家人见状,赶紧把他扶进屋里,只见他语无论次,脸色苍白,只是用手指着身后:有,有鬼,鬼,鬼!家人顺着他的指的方向一路寻找,哪有什么鬼呀,只看到他的木匠篓子里的墨斗盒在离他有十几米的门坎上䌅着。原来这一趟路,就是这个墨斗盒在作怪,这个墨斗盒不知几时在路上掉了下来,一趟路的拖着,墨线却䌅在木匠篓子里,所以就一路带来的响动。家人们看到这东西,又听他讲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始知是虚惊一场。
可惜的是,师兄经这一折腾,终是大病了一场,没过多久,还是死去了。张三爷讲到这里,用手捊一把山羊胡子,他的脸在麻杆火微弱的照耀下,显得特别的凄惶。
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张三爷差不多快七十岁了,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那时身体还非常棒,还是一如即往地在外面做他的手艺活,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干不完的活。
悲哀的是,爷爷做了一辈子的棺材活,临了他自己都没有留下一副棺材板。旺茬儿在电话里对我说:本来,前几年,我们家是备了一些料的,可是爷爷总说不慌着,自己会做怕个么事?哪防意一拖再拖。最后爷爷也做不动了,他带的那一帮子徒弟娃子后来也都改了行。再后来,美丽乡村建设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村上也置办了集体公墓,不主张土葬了,爷爷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最终被火化埋进了集体公墓。
旺茬儿说到这里,我才感觉到他的喉咙里有点打哽,大抵还是悲从心起,而我在放下电话后很久一段时间,心里都不能平静。我想起了张三爷经常说的一句顺口溜:“砌匠住倒屋,窑匠住草屋,木匠屋里无凳坐”。张三爷打了一辈子的棺材,临了他自己却没有享受过。
然而,这些并不是张三爷的悲哀,却恰恰验证了社会在进步!我想。
作者:任儒举,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编钟》杂志编辑部主任。出版散文集《历史的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