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肉 任儒举
一到小年边斜儿,老队长就开始忙碌起来。
生产队里养猪场每年都会囤上两头猪,到了年底让穷得叮当响的社员们开开荤。
说是养猪场,其实就是两间废弃了的仓库,一间住着队里的五保户驼子占五爷,另一间便是养猪场。两间屋从里面打通,喂猪的自然是砣子占五爷。
那个空里,公社对下面管制骚严,严禁私分集体财物,莫说是分肉,平时分个花生、黄豆啥的都是悄默声息的。
因此,像分肉这类的麻杂事儿就只有交给老队长了,他是土改时的老干部。在大、小队里都有一定的名望。老话说:猪子嘴能扎住,人嘴能扎住吗?万一哪天哪个说漏了嘴,高头追究下来,有老队长出面顶着,人家不还得掂量掂量?
可是老队长也是个老党员,他也有管头儿。所以,一到年边儿他也作难,一方面他不能违背党的原则、顶风而上。二来他也看不得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社员们,辛辛苦苦搞一年,过个年连块肉都噶不到嘴!
这是老队长心里的疙瘩,这个疙瘩打土改时就结下的。
每年分肉,老队长总是日一肚子气,下力不讨好,用他屋里老嬷嬷的话说,死老头子冇得记性,好了伤疤就忘见了疼,抓个蚤子放在头上痒……
可是,这些个闲事总得一个人懒憨儿,干部不方便出面,社员们干巴巴地盼着分点肉,正月间好待客。
往年分肉是下雨不戴帽——挨个淋,按人头数,王八三十鳖三十。过后总有人不称心,不是埋怨座墩瘦肉多,就是分到了项圈肉,分到正腰窝的五花肉自然喜欢,分到猪头、猪脚、下水的便嚷嚷着不公平、要重分。
一头猪,就那么点个事,哪能一碗水端平?
真是一猪难称百人心!
今年,老队长想了个门儿,拈砣儿,各凭各的手气,免得过后张家长、李家短。
老队长先找到操刀手刘二,记工员阚五,一同来到养猪场和砣子占五爷商量,占五爷说,我看行,三二三十一,这么搞骚公平,谁也动不了私情!
隔了一会儿,砣子占五爷又说,还有三天就要过小年了,过了小年不能杀猪,不然的话,来年再喂畜生不兴旺……
这个不屑咵得,选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我去生产队说一声,叫队长今黑儿挨门挨户去通知,明朝一早,我们就噶作。占五爷先准备几锅开水,阚五去代销店借几盏马灯,分肉的事我看还是放到黑了搞,免得到时噶点肉是事小,搞一身骚!
老队长说完,在鞋帮子上磕了磕旱烟袋把儿,一脸凝重的神色,让阚五和刘二感觉到这个事真逗不得德性儿……
山里的天道,一过冬至,早晚都下帐子,有时下得看不见人,这样的鬼天气还特别冷。一天到晚堰里都没开凌。
杀猪这天,早上的帐子下到晌午才收,晚上鸡子还冇上笼,帐子又铺天盖地下来了。老队长说,这样的天,是该到个舅子有块肉吃,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就要这样的帐子打掩护,天气好了反倒叫人提心吊胆。
老队长说这话时候,他的老嫲嬷已经为他沤好了烘笼。一个生产队百十号人,几十户人家,排队分肉又是一个麻杂事,弄不好搞到转钟时还不得下地。因此她特别给烘笼里多加了些铸木和火食,这样烤的时间尽可能长久一些。
老嬷嬷边弄边啰连,说:老头子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八字”,自个的屁股流鲜血,还总忙着给别人诊痔疮。她本来要陪着老队长一块去做个伴的,可话才说个半头就被老队长给打断了。老队长黑丧个脸:分肉的事,每家每户只准去一个男将,女将去了东家长、李家短,管不住自个的嘴。惹事!生产队里不是通知了吗?所有的堂客、娃子都不准去……
老嬷嬷是心疼老队长,但也晓得老头子说一不二的犟脾气,只好不声不气地在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加厚了衣裳。临了,还嘱咐老队长叫上侧边湾里的陈国子一起走有个伴儿。嘴说一个小队,就那么百十来家,但湾时湾间相距的还有大几里路,且都是山冲,还下着帐子,老嬷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待老队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养猪场时,他的眉毛、胡子,包括他戴的那顶三胯帽子都结了一层霜,手拎的烘笼儿连把儿都是冰的了。
驼子占五爷看见,赶忙把烘笼接过去加火,他让老队长先在灶门口坐到烤一烤,先热火热火再说。但老队长却没接他的音,先跟大家伙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向记工员阚五。说:老五,天这么冷,夜路又不好走,我们图早不图晚,你赶紧把“砣”捏好,大家伙儿各拈各的,好坏全凭自个手气,早点分了早点回去睡瞌睡。
说完又转过身去问刘二,都搞下地了没有?刘二正等得不耐烦,说,早就搞好球的,今朝在这噶了一天的冻骨子肉,鸡巴伙计们吃肉都不积极,难怪平时派个活路下去跟吃屎样难!说着他还拿眼看着一直蹲在阶沿口的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晓得操刀手刘二话里有话,他平时就是个刺儿头,一身蛮力,干活却总是挑肥拈瘦、吊儿郎当,扣他工分他还不服周,为此俩人没少吵过。
队长是个明事的人,他今天只能装怂,砍肉这活儿也只有操刀手刘二能派上用场,他今天要是跟刘二较真,依刘二的德性他准撂挑子不干。这不是让全队的社员看到眼跟前的肉却噶不到嘴?又叫老队长老鼠子进风箱——两头受气?!
何况分肉这事儿,他当队长的本身就不能介入,这是他和老队长之间几多年前都商量过的,好歹不过问,所以他这会儿就是王八无耳朵,让刘二出个气算球了。
老队长也晓得今天是刺儿头刘二拿捏队长的最好时机,但是他不会让刘二再继续下去,这会儿他已经转了烧,只见他一把扯下三胯帽子,脑门上的青烟如同猪腰盆的开水腾云驾雾,很快与夜幕中的帐子融为一体。他索性改了围腰的带子,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胡子,站在杀过猪的案板上发号施令:
刘二操刀,阚五记账,占五爷喊号,喊到哪个砍到哪儿,刚才的“砣”都是你们自己亲手拈的,还是那句话,下雨不戴帽挨个淋!甭到时又人五人六、说三道四!
第二条,也还是老规矩,生产队弄两头猪私分不容易,大家伙一定要把嘴码子放紧点,话要传出去了,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倒霉的也不是哪一家。
第三条,……
第三条还没说出口,就被排在后面的愣头青打断了,都晓得了,老队长赶紧分吧,我家里酒都等冷了……隔得有点远,又下着帐子,老队长冇看到是哪个说的。
老队长只好借坡卸驴、见好就收!
他跳下案板前喊了一句:占五爷噶作搞,狗日的寒气下来了!
占五爷喊号——一号,刘长顺……
……
夜幕愈来愈浓。几十张熟悉的面孔都聚集在几盏马灯的微光下,大家都袖着手,吸溜着鼻涕,冻得上牙巴骨打下牙巴骨。好在白天里占五爷烧开水,留下些炭火星儿,人们围在一起,抽旱袋巴。条件好点的还从荷包里掏出“万山”牌纸烟,也是狗子舔球——各搞各的。
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刘二手起刀落、飞扬跋扈。案子上的肉跟放飞蛾一样,愈来愈少。半片肉砍完,又抬来半片。估摸快要轮到自个儿时候,就把眼睛死死盯在案板上,生怕临到自己时分的是日大侠。
前头的几家照例有好的,也有不如意的。老队长有言在先,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直索点的,不管分到什么,二话不说,拎起来就走。也有几个分过了的,还在那里守着,也许不称心,还望着后面事情有所转机。
老队长的手气不错,他抽到了猪正腰窝的一块五花肉,被刘二有些夸张地砍了下来,一称正好八斤。要想发不离八!刘二嬉笑着即讨好了老队长,又炫耀了他自个儿的手艺。
“托集体的福,托大家伙的福!”老队长一边用草腰子卯起肉拎起来,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着讲究话。
老队长的号已经是排在靠后了,这会儿多数人经不住冷都回去了,跟老队长一起做伴的陈国子分了一块前夹肉,虽然冇得老队长的手气好,但比上不齐、比下有余,因此,他很满足。见老队长的肉已经拿到手了,便催老队长走,说,明天一早还要上水利呢。
老队长说,要不你先走吧,看这也快了的,我还得等到落个帷。这会儿头都磕下去了,还怕作个揖吗?
陈国子见老队长不走,只好从墙桩上取下三胯帽子递给老队长说,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哈,我等你弄完一块走!
老队长说,你们年轻人各有各的事,等我搞吗?我这熟门熟路的,都走了一辈子怕个球!
说话间,就听占五爷亮起嗓门说,打烊了,打烊了。刘二已开始在擦他的家伙什了,剩下的三五个人是留下来拆案板、挑腰盆的。
老队长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欲转身回去,却陡然看到暮色中有个黑影披头散发地向他晃来。老队长骇地一跳,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要不是陈国子叫了一声张婶,他差点真的觉得遇到了鬼。
染行塆的张婶是今晚分肉来的唯一的一个女将,她男人因为在水利工地上砸伤了腰,动弹不得。她之所以还候在后面,是因为她儿子明年正月初八结婚,得块齐整点的肉过“礼”用。这是山旮旯的乡风,谁也免不了俗。
可她的号排在最末了,只分得一小块泡皮子肉和两个猪脚。因此她哭丧着脸,被夜风吹散了的头发蓬头垢面,看上去真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占五爷说,娶媳妇是大事,耽误不得,可是你怎么不早点说,现在人都走了,想打个头都晚了啊。张婶泪眼婆娑地望望占五爷,又看看老队长,嗫嚅着说,这话哪说得出口唦,一年四季分这么点肉,大家都指望在……
老队长这才回过神来,说,这有么事作难的,我俩调一下不就行了?真是个妇道人家……
说着就把自个儿那块肉递给张婶,又转过身来嘱咐国子说,你回去给我作个证,就说我拈砣拈到是最后一个!
作者:任儒举,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编钟》杂志编辑部主任。出版散文集《历史的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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