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余载,望穿双眼盼夫归 作者:王玉玲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故事中的人和事,真实得让人质疑,闻之动容,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还是发生在一位弱女子身上。
六十余载啊,从青丝到白发,从少女到八十老媪,她一直在等待那位新婚之夜被抓壮丁消失了的未成为事实的丈夫。
洞房花烛
二十年代末期的何店梁家畈下,响瑙河山清水秀,当地的有钱人家,詹家博大无比的田园,被绿油油的庄稼覆盖着,像绿绸,铺在詹家庄园豪华的黑色布瓦,灰色青砖墙上龙头高高抬起,三进三出雕龙刻凤,雕花红木柱的豪华庄园四周。
詹老爷家子祠兴旺,育有五个儿子,家业、田地、房屋是当地独一无二的大户人家,与刘文彩的家业有得一比。
大红围墙内正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高大的门楼上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灯笼内的红烛映红了整个村庄,村里村外都漂浮着喜庆的空气。
詹老爷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笑容占据了他的面容和心灵,他眉飞色舞地指挥着家里的大奴小罗们布置婚礼现场,屋内屋外比过年还喜庆的景象。
他正在为他的第三个儿子詹三少爷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临近中午的时候,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欢笑声,伴随着抬轿人,迎亲人那庞大队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马的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绸大红花,马背上坐着一位翩翩小伙,小伙胸前挂着大红绸花,头带大红瓜皮帽,帽子的后边露出长长的辫子,上身穿酒红色绣花长袍,下穿红绸缎裤子,红马靴没过小腿到膝盖,他双手紧紧地抓着马的缰绳,神气得像一位凯旋归来的勇士,骄傲地昂起肥头大耳的头颅,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今天要经历人生的四大幸事之一,洞房花烛夜,他将由一位青年,成为一位丈夫。
被装扮成彩莲船一样的八抬大轿,在前护后拥迎亲人群的簇拥下,在抬轿人故意地摇晃中缓缓地落在了詹府大院,牵新娘、伴娘、伴郎、家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将新娘娘家陪嫁的柜子、箱子、被子、桶、盆等等往新房里搬,新娘在牵新娘子的指引下,接过一头被新郎牵着的,中间有一朵大绣球花的红绸带,牵新娘一边一个地牵着头盖红盖头的新娘子来到布置得金壁辉煌,红烛高照的堂屋内。堂屋的上方,詹老爷夫妇早已笑逐颜开地坐在堂屋上方那高高的龙头红木椅子上,等待着儿子儿媳三拜九叩,夫妇俩今天当然高兴,他们又完成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的婚事,娶回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做儿媳,在主婚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喜庆地高呼声后,一对新人,新郎在前边手握红绸走在前面,牵新娘一边一个地牵着手握红绸的新娘送入了精心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洞房。牵新娘悄悄退去,新娘盖着红盖头,低着头,羞涩地坐在床沿,等待着人高马大的新郎来揭开她的红盖头,看看相互惦念已久,要在一起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的新人是什么样子。
整个詹家庄园,充满欢笑声,喜庆的锣鼓声,从庄园内溢到庄园的围墙外,整个村庄都陶醉在喜庆的氛围之中。
一去不归
这个夜也是黑得有点异样,黑得让人发怵,总感觉有一鬼影在詹家庄园四周游荡,给大好的日子增添了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整个庄园笼照,给人不祥之感。
在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这大好的节日,也是抓壮丁的大好时机。
本是喜庆的日子,本是一对新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夜幕降临后,一对新人还没来得及做真正的夫妻,几双黑手,正在夜幕中狂魔乱舞,悄悄地向这对还没从喜庆中回过神来的新人伸来。
贺喜的人慢慢退去。
突然,几条壮汉,横冲直撞地撞开詹府的大门,不欲分说地闯进了詹家庄园,冲进红烛高照的詹三少爷的洞房,用一条布袋,将还沉侵在迎亲喜悦中的新郎官抓走,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从此,詹三少爷像是从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那样的战乱时代,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家有年轻男儿的父母总是提心吊胆,白天抓不到,就趁晚上抓,时间久了,家人会将儿子晚上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抓壮丁的人不能得手。
今天是詹家做喜事,尤其是新郎官一定不会离家,趁詹三少爷的新婚之夜,将其抓走。多么不可思议的时代呀,让人瞠目结舌。
詹家的气氛由喜庆,一下子跌入悲伤。最难过的是詹老爷夫妇和詹三少奶奶了。
这对新人,生不逢时,生在了战乱时代,结合在不安定的时期,这样的时代,让多少人生离死别,让百姓民不聊生,制造了多少让人不敢相信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悲剧。
詹老爷为了找到三少爷,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四处寻找詹三少爷的下落和生死情况,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詹老太太也是整日哭泣,两位老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们不惜重金,总想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能找到自己心爱的儿子,只是一直音讯杳无,一次次扑空,一次次失望,到最后的绝望,两位老人到死嘴里一直呼唤着詹三少爷:“儿呀,你究竟去了哪里?”
天涯,海角,只要有可能打听到的地方,詹家从未放弃......
独守空房
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独自在茫茫林海中扑腾。 她是从三少奶奶,到三妈,到三奶奶的等待是度过一生的。
她姓贺,但她被詹家娶进了家门,为詹家三少爷忠诚地守候了一辈子,这里咱还是叫她詹三奶奶吧。
她从此独守空房,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家,陌生的人,陌生的生活氛围中。白天,她靠着门框遥望远方。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她总在心里念叨:郎君,希望你早日归来!
这一年,她18岁,这只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詹三奶奶,一米五几的娇小个头,苗条的身材,好看的脸蛋,白晳的皮肤,分布得体的五官,三寸金莲,走着细步,全身上下透出美貌,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和优雅。却让多少人感叹她的命运与长相严重不符,上天给了她好容颜,却没有给她好命运,这难道是红颜薄命吗?
那个时代,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过了门,就是这家的儿媳,更何况詹三少爷还不知是死是活,詹三奶奶只能在这个若大的家庭里,安分地独守空房,做着詹家名义上的儿媳妇,尽着一个做媳妇的孝道。
在一个富豪的大家庭里,没有男人在身边作为依靠的日子,詹三奶奶事事处处小心谨慎,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家里的大小事她都抢着做,小个头,小裹脚,做事比一般人要吃力很多,但她从不落后于人,本是詹家三少奶奶,丈夫不在家的女人啊,慢慢成了这个家的丫头,随时随地被人使唤,妯娌们个个都欺负她,她们一唱一合:“漂亮有什么用啊,还不是独守空房主!”詹三奶奶从不理会她她们的冷言恶评,不与人争高下,争输赢,遇事总是默默地去做,她心里有一个信念:“等我家三少爷回来了,有靠山了,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我也能挺直腰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少奶奶。”
尽管儿子音讯全无,詹老爷在分家产的时候,还是按照五等分分给了詹三奶奶五分之一,詹三奶奶苦苦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吃俭用地守着这份家业,等待着詹三少爷归来,和他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生一大群儿女,将家业传承下去。
然而就是这份家业给她带来的不是富贵,而是灾难。
地主帽子
一个没有享受到一天夫妻之爱的女人,一个没有真正做过一天少奶奶的女人,这个家,带给她的除了灾难,没有温暖。
詹家其他少爷们吃、喝、赌,花天酒地,将詹老爷分的家产败得所剩无几,而詹三奶奶却一直保守着这份家业只多没少。
1950年6月30日开始,我国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的划分。即根据当时中国的土改现状和需要,将农村阶级划分成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工人”。中农又分“上中农、中农和下中农”。
那几位败光了家业的詹家少爷们都定为了富农、上中农、中农等成分,而詹三奶奶因家业丰厚,被定为地主成分。财产也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只给了一间很小的偏房让她安身。在那个政治动荡的年代里,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灾难。
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席卷各地,这个山旯旮里的造反派也不甘落后,詹三奶奶是地主,又是丈夫被国民党抓壮丁,被定为反革命家属,未能逃过游街批斗,带高帽子的命运。
家族人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詹三奶奶和一大群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们一起带到梁家畈的大路边批斗,让贫下中农来揭发这些地富反坏右的罪恶,詹三奶奶是唯一的女人,个头最小,为了表达认罪的诚意,头也低得最低,那顶高高的帽子尖,正好触到前面水沟里的水里,斗好后一抬头,帽子上的水顺着颈脖从头流到脚,泪水、汗水、沟里的污水,混合在一起,像硫酸一样,渗透着她的心,像狗撕掉了一块肉一样痛。此时的詹三奶奶像个落汤鸡,全身发抖,精神的、精力的不济,像一座山,压得她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屈辱、伤心齐聚一身,让小女子身心崩溃。
一个地主婆,在农村是被管制的对象,时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政治地位属于社会最底层。
在生产队劳动的时候,别人定10分,她只能定7分,女劳动力定7分,她只能定5分。可是她做的活要比7分的人还要多,别人工间休息,她继续干活。别人还没上工,她早早上工。别人放工,她还在干活。脏活、累活、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她都抢着去做。
就这样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一个人在社会的最底层过着暗无天日,没有期许的日子,在夹缝中做人,一辈子过着没人疼没有爱的生活。
而那个新婚之夜被抓走的丈夫依然是音讯全无,有人说:是死在了战场上。有人说:是跟蒋介石去了台湾。还有说:隐姓埋名又成了家,众说纷云。
无权有爱
拥有爱情和被爱情拥有是每一个人的权利,然而她却被拒绝在爱情的大门之外。
其实詹三奶奶应该有一次爱情的机会,却被封建礼教的封建风俗㧪杀掉了。
一度,詹家二少爷的老婆曹氏去世好长时间之后,有人撮合着想让二少爷和詹三奶奶,重新组合一个家庭,詹二少爷也对詹三奶奶有那意思,二少爷对弟妹詹三奶奶的为人处事一直很看好。
但是,弟弟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是活,假如有一天回来了,他和弟弟的老婆成了家,将如何面对。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她怕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唾沬星子会淹死自己。
那时代的封建礼教,以道德为名,以守妇道为借口,象一把冰冷刺骨的枷锁,硬生生地套在詹三奶奶的脖子上,活生生地剥夺了她追求幸福的权利,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
此时的詹三奶奶已人到中年,多么希望有一个人与她成个家,生一儿半女来延续自已的生命,让她过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她总想伸手去摸摸,去抱抱,只要有孩子到她家去,她欢喜得像过年一样,煮鸡蛋,拿冰糖,实在没什么吃的,就用勺子撮点自己舍不得吃的白糖喂在孩子嘴里,看着孩子们高兴地吃着自己的食物,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孩子的小脸,那眼神,就像的看见一件宝物两眼放光,舍不得移开,她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呀!
可是,她被那些闲言碎语,被封建礼教的思想吓得退却了,不敢迈出封建礼教所谓的红线半步,那么微小的要求,也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夭折了。
她做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因为她有一个名义上的丈夫!!!
从此,詹三奶奶放弃了成家的念头,继续在等待期盼中,死心塌地的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等待那位没有圆房的丈夫有一天能够归来!
她时常一个人在村口,在家门前,望着进村的路口,呆若木鸡地坐在石头上,期盼着有一个身影是她的丈夫。
继子之死
1970年9月,响瑙河秋色迷人,秋收后的大地散发出稻谷的清香。政府为解决水稻灌溉问题,将响老河拦腰截断,建一个大坝,修一座中型水库,将上游至柳林院子河村的河水截流,以保障辖区的农田水源和何店镇人们的生活用水。
詹家人看到詹贺三奶奶生活得实在太苦,詹三少爷也是一去杳无音讯,詹家人商量,将詹四少爷的面前的四个儿子其中的大儿子过继到詹三奶奶的名下,以照顾詹三奶奶的晚年生活,承接詹三少爷的香火。
詹三奶奶开心得像个孩子,继子成为了她精神支柱,含到嘴里怕化了,棒在手里怕飞了地视如珍宝,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继子身上,梦想着娶儿媳,添孙子,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在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之后,白果河水库开工修建,筑大坝,挖隧洞,修渠道,詹家人本来成分不好,重活、累活、苦活他们都冲锋在前,詹三奶奶视如珍宝过继来的儿子,首先上了工地,在一次隧洞塌方时被埋在的了土里,等人们手忙脚乱中将他挖出来时,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詹三奶奶正在给他筹备婚礼,婚期已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水库完工就结婚娶儿媳,就这样先她而去。
生活又一次将她打入了无底的深渊,她哭得死去活来,哭儿子,哭丈夫,哭自己的命运,她幻想着做婆婆,做奶奶的梦想被儿子的去世彻底破灭。她又成了孤家寡人,过着形影相吊,孤苦无依的孤单日子。
那时候不存在赔尝,只是生产队每年照顾这位曾辛苦抚养继子长大的詹三奶奶500分,算是对她做了一回母亲的补尝。
水中家园
白果河水库,淹没了响瑙河,淹没了梁家畈,淹没了詹老爷辛苦创造的,曾经金壁辉煌的詹家庄园,淹没了詹三少爷被抓走的新房,也淹没了詹三奶奶的美好希望,淹没了她生命中唯一能依靠的继子的生命......
库区的中央便是詹家庄园的房、田、地、山,詹家祖祖辈辈慢慢积攒的家业,虽然解放后被分给了贫下中农,但那是詹三奶奶与詹三少爷结婚的地方,假如詹三少爷有一天回来了,庄园是他寻找回家路的最深记忆。
水库于1971年4月完工后,水位不断上涨,那个留下她美好幻想,总希望有一天她的新郎,那英俊帅气,充满活力的人儿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可是,这充满期盼的庄园,却慢慢被水吞没,她伤心欲绝:“他回来了,到哪儿去找自己的家呀!”
之后,她经常呆坐在27米高的水库坝上,望着吞没了她梦想的水库里深不见底的水出神。同时也是在这里等待她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够归来,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祈祷着:那怕是残疾了,只要能回来也是万幸呀!
清凌凌的修白果河水,淹没了她的家园,她面临搬迁,大队干部出于同情心,让她随侄儿子搬到了顾家河,在侄儿子房子旁边给她搭了间小屋,算是有一个栖身之地。
此时,她已五十有余,她还在等!
歪嘴女人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她在移民时分给她的那间屋子里继续等待那个新婚之夜被抓走了的丈夫,在生产队抢工分养活自己。
没有爱,没有家,没有温暖,如果上帝就此让她安稳地生活,也算是对她来到这个世界了走了一遭最好的回报吧。
中年后,身体在熬中和焦虑中变得弱不禁风,她得了轻微的中风,嘴歪了,没有钱治疗,只能求助侄子到田沟里捉黄鳝,用黄鳝血敷在歪了的嘴巴上。
一天两天.....她希望自己的嘴巴能恢复到以前一样好看。但是,没有,她嘴唇红而簿的樱桃小嘴,不再以鼻子为中心,歪在了脸的一边,彻底扭曲了那张面容姣好的脸!
她,成了一样歪嘴女人。她还在担心着,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假如有一天丈夫回来了,会认不出她,也看不起她了怎么办!
腿折之后
秋天的大地,山上山下,田野村庄,处处都是美景如画,也是收获的大好季节,山上的菊花,田野的稻谷、高粱、芝麻、黄豆,汇聚成一幅巨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收获后的喜悦。
每年的这个季节,詹三奶奶得抓紧时机到山上,田埂上摘一些菊花晒干卖点钱,用于买些油盐和日用品,这也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
她勤劳,总是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不愿意向任何人伸手,自食其力地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
三寸金莲,本不强壮的身体,苦也好,累也好,在顽强的精神支撑下,她已走过了七十多个春秋,
一年秋天,她如往常一样拎着个菜篮子到山上摘菊花,由于长期素食,身体没有营养,腿没有力气,一下子掉在一条山沟里将腿摔断了,侄子们将她弄回家里后,没有人送她去治疗,没有人给钱她治疗,就这样让她在那间屋子里自生自灭。
她,成了一个瘫子,整天坐在圈子椅上,无神的眼睛望着村口,一天天地等待,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因为成分问题,没有人给她办五保户,没有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詹家人,包括叔伯兄弟七人,采取轮工的方式,每家三个月来瞻养着这位还在等待三少爷归来的,无儿无女的三妈。
这种生活,只算是不饿死,有一口吃的。东家三个月,西家三个月,每到一家,那厌恶的眼神,诅咒的冷言恶语,像一把刀剌进她的心窝,那时候的詹三奶奶不是一个人,其实连一条小狗都不如。
时光流逝,岁月沉淀,转眼间侄儿子们也六七十岁了,一次坐在圈子上的她被抬到了二侄子家,二侄子一边擦汗,一边无奈地说:“三妈,你再不死我就抬不动你了呀!”她无可奈何地说:“儿呀,我也想死,活着是你们的负担,只是你们的三叔还没有回来,我只想见他一面,只见一面也行,我死了把眼睛闭紧点!”她厚脸,抱着从东家带到西家的全部家当,一个土布包袱,低着头,进了二侄子的家门。怯懦地对二侄媳妇说:“我老不死的又来给你添麻烦了!”二侄媳妇头都不抬,也不看她一眼,生硬地说道:“么门呢!”下一句应该是:“你也不死!”
詹三奶奶却还是坚强地活着,她心里有一线希望的光,在支撑着她的生命,她在等丈夫打完仗后平安归来。
她就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活着,活着......
贫贱生活
她那个家完全可能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来形容。
她一生没穿几件新衣服 ,一条结婚时自制的红色土布围巾,陪伴了她一辈子,烂了补,补了烂,可以说是补丁摞补丁,补到根本就没有了围巾的本来颜色,因为那条围巾,是她结婚时的信物,是唯一证明她和詹三少爷结过婚的见证,她视它为珍宝。
她最奢侈的食物就是侄女们长大后偶尔买一包冰糖或白糖,她终生吃素,因为她没有鱼肉可吃,想吃也只能想一想,可以说是一生没有吃过美食。
后来侄孙子们长大了,一次一位侄孙子外出回来带了几个鸭梨送给了她,她拿着鸭梨左看看右看看,在手上翻来翻去,像是看到一个天外之物,然后问侄孙子:“这个么东西!”侄孙子告诉老人:“这是鸭梨,一种水果!”侄孙子的语言里含着酸涩。
可怜的老人,活了几十年了,连鸭梨都没有见过。
她没穿过一身体面的衣服,白棉布缠裹了一生的三寸金莲小脚,总是穿她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她的一生,岐视、不公、歪理、封建、礼教,就像她脚上的裹脚布一样,紧紧地,无形地缠绕着她的精神和生活,让她的人生,就如她的三寸金莲,彻底变成了畸形,本是修长的大脚,被缠绕成了三寸,走路是那么困难,就如她的一生,走得那么艰难。
谁之过?
成分平反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宣布: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的子女,他们的家庭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
而此时,詹三奶奶已八十高龄,头顶的那顶压迫她几十年的地主帽子终于摘了下来了,她的生命在没有期许的等待中,已到了油干灯尽,摘与不摘,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
她何错之有?
死不眠目
她太累了,太苦了,也再也无力等下去了......
八十年代初,詹三奶奶在圈子椅上坐了多年后,还是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归来,在绝望中踏上了去天国的道路。七个侄子考虑到她在詹家做了一世人,合伙出钱为她买了一副像样的棺材和几件新寿衣,用高规格的葬礼,让八十高龄的詹三奶奶体面地入土为安,葬在了詹家的祖坟园里,结束了她悲惨的一生。
她死了,却没能闭上眼睛,是丈夫没有归来,她不甘心。是她受了太多屈辱,她不甘心。是封建礼教剥夺了她爱的权利,她不甘心。还是她一生没过正常人的生活,她不甘心......。
此时,她作为詹家的媳妇,为那位新婚之夜被抓走的詹三少爷苦苦守了六十余载的妇道没有改嫁,做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一生以悲剧而结束。
詹三奶奶临死之时,眼里还充满希望:“你这个无情的郎君啊,你可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六十余年,我用一生的时间期待你归来,眼睛都望瞎了,你可记得还有一位女子在等着你?郎君,你在哪里?”
眼神里写满了哀怨和对旧社会抓壮丁的灾难在她身上无情地导演,并如此惨烈,惨烈得让人不忍耳闻,她怎能眠目!
时势弄人,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里造成的悲剧让这个弱女子用一生去承受。
她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连自己寻找爱情的权利也被封建枷锁剥夺,地主、反动派,这些罪名之下受的苦,那一点是她的错,她错在哪儿!她只是选择了默默承受,无力反抗。她背负着多少委屈和辛酸低头做人,她承受了多少冤屈,却无力申辩,一辈子过着任人宰割的生活。
她,已被那些莫虚有的罪名压迫得麻木了,做了一辈子的羔羊,她的人格已被这些苦难磨历耗尽,连一只低级动物都不如,低级动物还有主人喂养,有主人护着,而她呢!可畏是受尽了屈辱。
也不知道她的那位丈夫是死是活,还是逃到了台湾另有家庭,至今还是一个迷。
只是,苦了这位十八岁嫁到詹家做媳妇的贺家女儿,让她用一生为代价,守着所谓的妇道,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受尽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暧,遭受了无尽的白眼和欺凌,以至于让詹家的后人们提起这位由少女,到三妈,到三奶奶的一生就心痛不已。
时过境迁,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这位悲惨的女人!
|